第二章:夢起・鄉村冬雪
意識自無邊的黑暗中浮起,最先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冷。
風像一把無形鋒利的刀,割過臉頰,鑽入袖口。
謝憐垂下眼,發現自己正握著一柄沉甸甸的柴斧,身穿一件洗得泛白、內絮早已結塊的舊棉襖。手掌粗糙,指節上佈滿了薄繭與細小的傷口。
他正站在一處被白雪覆蓋的院子裡劈柴。
山村靜臥在皚皚白雪之中,萬籟俱寂。積雪壓彎了老樹的枝頭,也厚重地覆蓋著屋頂的青瓦。風從屋宇的各個角落潛入,將窗紙吹得「哆哆」作響。門扉虛掩著半寸,炊煙尚未升起,一切都還沉浸在天亮前最深沉的寂靜裡。
但他沒有停手。
院角的柴堆還剩一半,屋裡的炭火快要熄了,再不備足,夜裡那個怕冷的小傢伙便又要凍醒了。
就在此時,屋內傳來一聲帶著濃濃鼻音的、奶氣未退的呼喚:
「哥哥,你怎麼還不進來呀,好冷……」
謝憐回過頭。
窗邊探出半張小臉,幾撮不聽話的頭髮翹著,身上只披著一件單薄的中衣。他的鼻尖被凍得通紅,眼神卻亮得驚人,像冬日雪地裡唯一不滅的一盞燈火。
他嘴裡還咬著半塊啃得只剩皮的地瓜,臉頰瘦削,咧嘴說話時,露出一顆尖尖的小虎牙。
謝憐怔了怔。
心頭像被什麼極輕、極軟的東西擰了一下,又酸又暖。
「馬上就來。」他微笑應道,聲音清朗溫和。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,那聲笑裡藏了多少小心翼翼的疼惜。
這一世的他,十七歲,卻早已是挑起一家生計的大人模樣。
而花城,十歲,仍是孩童身形,骨架纖細得彷彿風一吹就倒。他一手將弟弟養大,換來了對方眼神裡全然的依賴與信任。
現世的記憶已被蝶夢的規則深深封存,他不再是神官,而是這偏遠山村中,孤身照拂幼弟、以粗衣敝履持家的兄長。
花城的身子骨自小就弱,三天一小病,五天一大病,是靠著他一碗藥、一口飯地餵著,才磕磕絆絆地活到了今天。記憶裡最重的那年,弟弟咳血不止,他整夜跪在灶前扇著火熬藥,天亮時,才發現自己鬢邊竟急出了一小撮白髮。
好在今年終於養得壯實了些,他便將花城留在家中安心讀書識字,自己則包攬了所有的活計。
風吹日曬,旁人看著都覺得苦,他卻從不言說。因為只要弟弟能活得平安,有書可讀,不再咳得撕心裂肺,那麼他所做的一切,便都值得。
——
不等他進屋,一個小小的身影已像炮彈般撲了過來,一把抱住了他的腰。
個頭尚矮,這麼抱著,就像一隻撒嬌的小狐狸,額頭緊緊貼著謝憐的胸口,呼出的氣息都是冰涼的。
「不是讓你在屋裡好好待著?」謝憐一手穩住柴斧,另一手按住他的肩膀,語氣故作嚴厲,「這麼冷的天,你就穿這麼點跑出來,是存心想再生一場病嗎?」
「可是你說『馬上』就來……」花城仰起臉看他,眼裡亮晶晶的,語氣裡滿是理直氣壯。
謝憐一瞧見他這副模樣,臉上再也板不住了,心早化成了一灘春水。嘴裡卻還佯怒道:
「再敢亂跑,我罰你多背兩篇文章,聽見沒有?」
花城小聲應了句「哦」,手卻還是緊緊抱著他的腰不肯放。謝憐無奈地用指節輕輕彈了他額頭一下,轉手便將這小傢伙圈進懷裡。
「走,進屋去。」
屋內炭盆裡的火光燒得正旺,映得牆上兩人的影子一大一小,親密地依偎著。陋室雖小,卻被謝憐收拾得井井有條。木桌椅皆有修補的痕跡,卻擦拭得一塵不染;桌上擺著一雙破舊的碗筷,還有一隻是謝憐省下好幾頓的飯錢,為花城新換的藍邊瓷碗。
謝憐將他抱回炕上,脫了他的鞋襪,一摸,那雙小腳果然冷得像冰塊。他不禁嘆了口氣,將那雙腳攏在自己掌心,一邊用力搓著,一邊念叨:
「你再這麼胡來,明早就別想喝我給你熬的甜粥了。」
「哥哥不熬,那我就不吃了。」
謝憐輕輕皺眉,語氣卻依舊溫柔:「嘴巴真是不饒人。」
「可我不吃,哥哥會心疼的。」
謝憐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,低頭專心地搓著他的腳,沒再說話。
這孩子,是他捧在掌心裡養大的,真是捨不得罵一句,更捨不得讓他受半分委屈。
腳一暖和,人也跟著黏了上來。花城整個人都靠進他懷裡。
「哥哥,今天不出門了吧?」
「嗯?怎麼,還想賴著我一整天不成。」
「我昨天念到第十頁了,今天要背給你聽。」
謝憐瞥他一眼沒接話,只見他已獻寶似的掏出一本舊書。書角都已磨得翹了起來,墨色也有些發灰,顯然是被翻閱了無數遍。
他坐得端端正正,開口時仍帶著未脫的奶音: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……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……」
謝憐坐在旁邊補著袖口,針線在指間翻飛,眼神卻溫柔地落在那孩子認真的臉上。
他念得極為投入,念到「空乏其身」時,卻卡了半拍,不確定地念成了「空『飯』其身」,念完還一臉迷茫地看過來。
謝憐差點笑出聲,連忙低下頭,用手掩住嘴。
「……我念錯了?」
謝憐清了清嗓子,才板起臉,一臉正經地說:「是『乏』,不是『飯』。你再這麼念,私塾的夫子怕不是要氣得跳起來打你了。」
「可我聽哥哥以前也是這樣念的。」
「那是我故意在考你。」
「我不信!」
「你信不信,都得多背三遍。再錯一次,就加一頁。」
花城哀叫一聲,整個人撲過來抱住他耍賴:「你欺負我!」
謝憐笑著撐開他:「再鬧,今晚就讓你喝清粥配鹹菜,看你還能不能撒嬌。」
花城一聽這話,果然縮了回去,嘴裡小聲地嘟囔著,嘴角卻止不住地上揚。
謝憐看著他,心裡一片安寧。
心想:若能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下去,倒也真不壞。
就在此時,門外傳來一聲刻意的咳嗽。
「咳咳……花城,你在不在?」
是對門鄰居家的賀玄。他一手拎著包吃食與書,一邊探頭探腦地往屋裡瞧,嘴角還掛著一副吊兒郎當的、不正經的笑。
謝憐一愣,花城卻立刻皺起眉頭,低聲道:「又是他。」
賀玄這人,嘴巴厲害,還總愛裝熟湊熱鬧。偏偏每次來,都專挑謝憐不在家或背對著他的時候。明明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,卻從來不敢與謝憐多說一句話,路上遇見了,也總是悶著頭快步走開。
「你昨兒的書掉我院子裡了。」賀玄咕噥一句,把手上的東西往屋邊的窗台上一拋,「要不要自己來拿?」
花城沒回話,只站起來拍了拍衣擺,轉頭對謝憐低聲說:「哥哥,我出去一下,很快就回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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蝶夢外雜談:
黑水:「咳,抱歉打斷你施法。」
花城:☺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