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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:暮眠・欲語又遲遲


夜色靜好,村中的炊煙早已散盡,唯有謝家窗中,還透著一盞尚未熄滅的燭火。

謝憐坐在桌邊,就著燭光,細細地整理著一本寫滿註記的藥草簿。溫暖的燭光映得他側臉柔和而恬靜,清雋的眉眼輪廓在光暈下泛著一層淡金色的光,長長的睫羽如墨,鼻梁微翹,唇角未笑,自帶一絲溫和弧度。

花城站在廚房的陰影裡,手下瓷碗碰撞,發出清脆的聲音。他清洗的動作不疾不徐,眼神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,一刻也未曾移開謝憐低垂的側影,從修長的頸線,再到翻動書頁時那乾淨的指節,目光一一流轉。

明明不過數步之遙,卻像隔了幾萬里無法逾越的風雪,讓人既想立刻靠近,又怕驚擾這份來之不易的寧靜。

這樣的夜晚,他們已重複了三日,卻始終無人先開口提起那場漫長的久別。

謝憐低頭翻著書頁,眼神雖落在紙上,思緒卻早已飄遠。他想說些什麼,話到喉嚨卻又嚥了回去。

想問一句「你這些年過得如何」,分量有些太輕,輕得彷彿能被風吹散;說一句「我很想你」,卻又太重,重得他自己都無法承擔。

想說「你長高了許多」,話語過於淺薄無意義;想說「你平安回來就好」,覺得自己當年並未正式送行,沒資格說得這般輕巧;最想問的那句「你……還會不會再走」,顯得太過貪心,根本不敢宣之於口。

太多太多的話語堵在胸口,一旦開口便是千頭萬緒,不知該從何說起。

花城這幾日異常地安靜,卻又異常地「無處不在」。他像影子,像一道無聲、充滿壓迫感的問句,一直在等他給出一個回答。

謝憐只能繼續低著頭,把所有的猶豫與彷徨,都藏進每一次翻頁的呼吸裡。

想起這幾日只要他一出門,花城便會悄然跟上;他正準備泡茶備藥,花城也會不聲不響地,將他慣用的那只缺了個小口的舊瓷杯,準確地遞到他手邊,那動作嫻熟得,像是早已演練了千百回。

甚至有一次,他僅僅只是咳了兩聲,花城也會立刻從窗邊探頭進來問:「要不要我幫你煮一碗熱姜湯?」那語氣誠懇無比,眼神帶著無比的擔憂。

謝憐看著那雙眼,幾次張口欲言,卻終究只是輕聲道:「不用了,你忙你的就好。」

花城會極輕地微笑點點頭,但轉身後依舊會默默地將熱姜湯備好。

這樣的貼近,既溫暖,又讓他有些手足無措。

這幾年,尤其是花城在軍中杳無音信的那段時日,他們之間的距離,早已被時間與生死拉得太遠。如今人就在眼前了,謝憐卻反而不知該如何重新靠近。

他想知道花城在外是否吃過苦、受過傷,是否曾在冰冷的營帳中獨自挨過鞭罵,也曾感到孤單、害怕嗎?

千萬句話到了舌尖,最終只化作一聲不著痕跡的、被自己嚥下的嘆息。

燭火下靜謐,花城終於從屋角緩步走來。

他將手中那塊乾透的布巾,輕輕擱在桌角,然後在謝憐的對面坐了下來。那張小小的方桌不大,兩人間僅隔著一本攤開的草藥簿,與一盞微黃的燭台。

花城將雙手交疊於膝上,目光穿過跳動的燭影,直直地落在謝憐的側頰上。一雙眼極靜,靜得像冬日裡的山中湖泊,卻又在湖底深處,潛藏著一絲什麼正在逼近的、不容忽視的東西。

謝憐察覺到了。

他垂下眼,試圖避開那道視線,手指不自覺地撫著書頁的邊角,強自鎮定地問:「你……碗都洗完了?」

「嗯,洗乾淨了,還順便擦了櫃子。」花城低聲回道,語氣平實,眼神卻柔得不像話。

謝憐點了點頭,又問:「……那外頭的水缸,你補滿了嗎?」

「補滿了。」

「後院那扇柴門,上次卡得有點緊……」

「我今天上午已經用刀削過了門閂,不會再卡住。」

兩人的對話斷斷續續,謝憐自覺話題單薄得可笑,卻還是忍不住繼續往下拋,只為了能填補這過於安靜、令人心慌的空氣。像是在用這些瑣碎的對話,在兩人之間,築起一道無形卻又安全的籬笆。

花城也極有耐心地配合著他,有問必答,任由謝憐在安全的距離外繞著圈子。

幾個來回問答後,他終究還是開了口。

「哥哥,」他語聲輕緩,像是選了一個最不驚擾到對方的時機,才悄聲問道,「你……這幾日,可還習慣?」

他語氣極淡,句子也平常,但謝憐就是聽懂了那背後潛藏的、幾乎是懇求般的渴望,你可還習慣我的存在?你還容不容得下我,重新回到你身邊?

謝憐怔了一下,眼神閃爍片刻,心口彷彿被什麼極輕又極重的東西碰了一下。他不知該如何回答,只能在長久的沉默後,勉強擠出一句:「嗯……還好。」

語畢,他將面前的草藥簿,下意識地往前推了半寸。那動作彷彿只是為了讓桌面空間更寬敞些,卻又給人一種刻意為之,像是一種本能想要拉開距離的閃躲。

花城眼底,在那一瞬間黯淡了下去。他只是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,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答案。

桌面之上,一盞燭火微微搖曳。晃動的光影,拉長了兩人沉默的影子,也拉長了這段無法被輕易跨越的距離。

__

翌日清晨,一聲雞啼剛落,院門便被「砰砰砰」地敲響了。

謝憐剛起身穿好外衫,還未繫上腰帶,就聽見院外一個老嫗急切的聲音:「小謝啊,小謝,你起了沒?嬸婆想求你個忙!」

門一開,原來是村東頭的王老嫗,懷裡還抱著一個約莫三歲、睡眼惺忪的小女童。

「這幾日俺要去外地走親戚,小葵她爹娘又不在身邊,俺實在是找不到人託付了。」老嫗語氣懇切,「滿村子裡,你是脾氣最好、心最善的孩子,我們家小葵也最喜歡你。就麻煩你,幫我照看個兩三天,行不行?」

謝憐本想婉拒。家中畢竟都是男子,實在不方便照看年紀尚小的女孩,也擔心她有什麼不便,自己處理不妥當。可話還未出口,那名叫小葵的女童便一把抱住了他的腿,仰起頭,奶聲奶氣地說:「謝哥哥,我不要別人,我只要你陪!」

花城正好從屋後提水進來,看到這一幕,腳步猛地一頓。

謝憐低頭,看著那雙圓滾滾的小手,正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小腿。小葵仰著頭,眼裡濕漉漉地閃著光:「我會很乖很乖的,我不吵也不鬧,還可以幫你照顧花花草喔~」

他心頭一軟,哪裡還說得出半個拒絕的字,只得無奈一笑,對老嫗道:「……好吧。嬸婆您放心,這幾日我會照看好她的。」

說罷,他彎腰將小葵抱起。小姑娘立刻熟門熟路地摟住他的脖子,小臉蛋親昵地貼在他肩窩裡蹭了蹭。

謝憐走回屋內,一手穩穩地抱著小葵,一手替她撥開額前的髮絲,笑道:「睡醒了沒?我給你泡杯甜甜的蜂蜜茶,好不好?」

小葵咯咯笑著點頭,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,忽地,她定格在向屋內另一道高大的身影上:「謝哥哥,那個好看的哥哥是誰呀?」

「咚」的一聲悶響,花城放下水桶,水珠濺濕了他黑色的靴面。他沒有出聲,手指卻在身側悄然收緊。他看著謝憐將小葵穩妥地放在椅上,動作珍而重之。

「那是花城,是哥哥的……」謝憐的聲音頓了一瞬,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,「……家人。」

小葵的大眼睛眨了眨,好奇地打量著花城:「他眼睛會發光,是天上的仙人嗎?」她湊到謝憐耳邊,小聲地問,「他會陪我玩嗎?」

花城終於轉過身,唇角勾起一抹弧度,溫和卻冰冷,像冬日陽光下的薄冰。他微微俯身,語氣輕緩得不帶一絲情緒:「你要玩什麼。」

那是陳述,而非疑問。小葵被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注視著,小小的身子縮了一下,隨即扭頭抱緊了謝憐的大腿:「我不要!我就要謝哥哥!」

謝憐無奈失笑,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,隨即望向花城:「三郎,幫忙拿一下小木凳。」

「嗯。」

一個字的回應,聽不出情緒。花城轉身取來木凳,放下時悄無聲息。他的目光膠著在謝憐的手上,那隻手正輕柔地為小葵擦去嘴角的茶漬。

隨後,花城轉身離開,背影顯得有些落寞。

謝憐望著他,心中一動,話到嘴邊,卻被小葵軟糯的「還要喝」給堵了回去。他只好轉回身,繼續哄著懷裡的孩子。

小葵坐在凳子上,兩條小腿不安分地晃蕩著。她不敢正眼看,卻總用餘光去捕捉花城的背影。

這個哥哥真好看,也真嚇人。總是一直看著謝哥哥,都不看她,也不對她笑。

小葵忽然湊近謝憐,踮著腳尖靠在他耳邊,用氣音悄悄地說:「謝哥哥,城哥哥是不是也想跟我們一起玩呀?城哥哥一直在看你,小葵覺得他好兇哦……」

謝憐撫摸她頭頂的手微微一頓。他看著小葵清澈見底的眼睛,心裡有些無奈:「別怕,城哥哥只是比較不愛笑,不是在兇你,小葵別怕。」

他想再說些什麼,小葵卻專注地低頭啜飲著甜茶,渾然不覺自己剛才的話投下了怎樣一顆石子。

那天的午飯,飯菜不知為何似乎比以往還鹹了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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