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:歸來・紅甲映山雪
村口,雞鳴剛歇。
天尚未亮透,東邊的雲層低低地壓著,山霧沉沉,像是一整夜都未曾散去的夢,輕柔地覆蓋在每一片瓦檐與松針之上。秋末的空氣帶著刺骨的濕寒,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白霜。
這原是村裡最靜的時候,連犬吠聲都聽不見,只聞得遠遠的風穿過林梢,擦過牆角的枯葉,發出「沙沙」的輕響。
直到,一聲清脆的蹄響,踏碎了這片晨霧。
那是鐵蹄踏在落滿枯葉的濕潤泥地上的聲音,沉穩、筆直、極有分寸。
那聲音不疾不徐,每一步都像經過深思熟慮,卻又帶著一股壓不住的迫切,裹挾著從戰火與風沙中砥礪而出的、不容忽視的力道。
幾個起早擔水的村人,循著聲音好奇地望去,只見晨霧之中,一抹刺目的紅影,正由遠及近。
起初,那只是一團在灰白天地間格外濃烈的色彩。再近些時他們才看清,那是一匹通體毛色赤紅如火、神態驕矜的戰馬,馬蹄踏在枯黃的落葉之上,發出清脆的沙沙聲。
馬上端坐著一人,身姿挺拔如松。他身披一副暗紅色的鎧甲,甲面在初生的日光中,反射出冰冷的微光。他黑髮高束,肩上斜背著一把狹長的劍,眉目清冷如霜,唇角卻若有若無地,落著一道極淡的弧度。
他自晨霧中而來,如同一位從三千里外的修羅戰場,穿透了無盡的風沙與血雨,一步未偏地,行至此地。
他不疾不馳,亦不遲疑。
每一步都走得極穩,極慢,像是在用馬蹄,重新丈量這片曾魂牽夢縈的土地。
「哎、那是誰家的後生?這麼大陣仗……」
「那、那不是……老謝家那個小的嗎?!」
「不是說早就跟著軍隊走了?怎麼、怎麼這副模樣回來了……」
「我的天,他、他這是……當上將軍了?!」
有見過世面的年老者,睜大了眼,驚訝地咕噙:「看那馬,看那甲,那可是軍中要有品級的要員,才有的行頭啊!」
也有人反應過來,快步跑回家招呼家人:「快!快出來看!」
那匹赤紅的戰馬,在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樹下,緩緩停了下來。
馬上的人垂下眼,看了看腳下那塊熟悉的、被落葉半掩的青石板,眉間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像是在辨認著多年未見的故地。
然後他翻身下馬。動作乾淨俐落,長靴的靴尖輕輕落地,竟是悄然無聲,塵土未驚。
他沒有理會周遭越聚越多驚訝的目光,也沒有多言,只是抬起頭望向前方那條蜿蜒向東的、熟悉的小徑。
那條通往謝家,通往他所有記憶與夢境裡,那扇虛掩著的柴門的路。
——
那日清晨,秋風帶寒。
輕拂如絮的風絲,裹著清晨的露水與薄霧,像從枝頭滑落的信紙邊角,一頁頁地,鋪過了山路與瓦面。
謝憐正在門內煮著藥。
爐火燒得正旺,陶鍋裡「咕嚕咕嚕」地翻滾著深褐色的藥汁,濃郁的味道瀰漫在空氣裡。他一手握著長柄杓,一手支著額角,腦袋有些昏沉。
那是種介於夢與醒之間的、麻木的鬆弛,日子過得太久,人也漸漸學會了,不再去等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。
忽然,那扇有些破舊的屋門,被一陣風輕輕地推開了。
沒有人敲門,門卻「吱呀」一聲,開了半寸。
他沒有抬頭,只以為是秋風又起了,低聲道:「哎風來得急,這扇門看來是又壞了……」
直到,他聞到了一股久違的氣息。
不是藥香,也不是木炭味。而是一種他說不上來的味道,像是北境的泥土、清晨的霧氣、遠方戰場的風,以及……他曾經最熟悉的那個人。
他猛地轉過頭去。
門邊,靜靜地立著一個人。
紅衣裹霧,鬢髮微濕。肩上斜背著一把狹長的劍,玄色的長靴靴底,還帶著一路行來的、未及拂去的泥草。
那人就站在那裡,沒有說話,一雙深邃的眼,只是靜靜地、專注地望著他,像是在等待眼前之人先認出來。
謝憐愣了整整一息,手中的長柄杓「哐當」一聲從指間滑落,掉進了滾燙的藥鍋裡,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。
謝憐沒有開口,甚至不敢眨眼。他生怕一眨,眼前這個人,就會像過去無數個午夜夢迴時那樣,悄然消散。
那人也並未開口,只一步一步地,走進了屋內。他踩過門前那塊微濕的石階,每一步,都帶著秋晨獨有的霧氣與溫度。
爐中的火光搖曳,將他那一身暗紅的衣甲,映照得格外沉靜。
過了很久,久到彷彿一個世紀,那人才終於笑了。
笑得輕輕的,和多年前那個總愛黏著他的少年,一模一樣。
「哥哥,我回來了。」
謝憐的眼眶,在那一瞬,酸澀得幾乎睜不開。
他沒有像想像中那樣激動,也沒有失態地直接落淚。他只是猛地背過身去,一手撐著冰冷的灶台,另一手則狠狠地握緊了爐邊的一塊木板,指節因過分用力而泛起青白。
他只怕自己一開口,聲音就會控制不住地發抖。
那聲「我回來了」,他聽過太多次了。在夢裡聽過,在心裡想過,在無數個孤寂的霧夜裡,自言自語過。
可這一次,是那個人,真的穿過了四年的風霜與歲月,活生生地,站到了他的門口。
在跳動的火光裡,謝憐抬手按了按額角,彷彿要將滿腔翻湧的情緒,都強行鎮壓下去。他緩緩地轉過身,腳步有些虛浮地走了兩步,又站定,像是經過了什麼極其沉重的抉擇。
他深吸一口氣,終於抬起頭,看向那雙期盼了四年八個月的眉眼。
「三郎,歡迎回家。」
——
正午時,村裡便徹底傳開了消息。
那位從軍歸來、身穿紅甲、騎著烈馬的少年將軍,正是謝家那個沉默寡言的小兒子花城。
有人在井邊打水時驚歎:「乖乖,那一身的氣派,我看比咱們祠堂裡畫著的神將還有威風!」也有人滿是羨慕:「聽說朝廷都下了賞令,不但給了他一面金牌,還賞了不少銀兩和布匹!說他在前線獨守西營那一役,親手斬了敵軍主將的腦袋!」
還有人壓低了聲音,神秘兮兮地補上一句:「我可聽說了,連軍中的大將都稱呼他『血雨將軍』!說他出征時踏雪無聲,歸營時帶血如染。那身紅甲,照得人眼暈,斬起敵人來,眼睛都不眨一下,叫人看了都心底發寒。」
短短幾日內,幾位熱心的村民輪番上門拜訪,送來了新收的米、攢下的雞蛋,還有一隻剛殺的肥雞。
謝憐每一戶都笑著回了禮,卻總說:「三郎能平安回來,就比什麼都好。」
花城則依舊少言寡語。他只靜靜地立在謝憐身後,看著那些人客套、寒暄,目光卻始終未曾移開過謝憐的背影分毫。
正值秋末,霜降將近,村中的楓葉紅得如火如荼。就在村人熱議未歇的兩日後,一匹略顯疲憊的灰馬,自村口踏著落葉而入。
馬上之人一身征衣未換,額上汗漬未乾,目光在村屋間來回掃了幾眼,最後落在謝家的方向,眉毛一挑,冷哼一聲。
賀玄翻身下馬,一腳踢開腳下的落葉,手搭在腰間的刀柄上,滿臉不爽地道:「他倒好,一聲不吭就先跑了,當我不存在是吧。」
他沒有大吼大叫,卻字字清晰,語氣冷得像淬了冰的刀,連門邊曬著太陽的懶貓都嚇得縮回了屋檐下。
兩人此刻皆站於門前,秋風徐徐,紅葉翻飛。
花城站在屋檐下,手中還捧著幾根剛洗好的蘿蔔,視線靜靜地落在來人身上,眉眼間不見一絲波瀾。
謝憐正推門而出,肩頭還不小心沾了幾片落葉。他抬眼一見是熟人,面上立刻泛起溫和的笑意,問道:「小賀兒也回來了?怎麼這時候才到?一路還順利嗎?」
賀玄看他一眼,語氣悶悶的,眼角卻掃向一旁的花城:「要不是某人立了功就丟下同袍自己先跑了,我大概早兩天就能到。」
謝憐一怔,視線在兩人間游移了片刻,才落在花城身上。
後者眼睫微顫,語氣卻是無辜至極:「哥哥,我沒有。」
賀玄撇了撇嘴,將肩上的包袱往地上一丟,語氣冷冷:「你倒是行啊,一聲不吭就溜了。還什麼金牌、賞銀的,真是好大的風光啊。」
花城沒有辯解,只是顛了顛手中的蘿蔔,轉身踏入了屋內。明明未帶一絲情緒波動,卻無端地讓人覺得藏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。
謝憐便笑著出來打圓場:「你們倆,怎麼還跟小時候一樣,一見面就拌嘴?快進屋歇歇,這幾日村裡可熱鬧著呢。」
賀玄瞥了一眼周圍那些正悄悄聚攏過來的鄰人,只想著那日花城歸來時,一定是全村人爭相問候的場景。今日見著自己,頂多也就是點頭問聲平安。這待遇,可謂是天差地別。
他也不多計較,只低聲咕噥了一句:「果然,長得好看的就是不一樣。」
這一場重逢,雖無雞飛狗跳的鬧劇,卻也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。
那段日子,秋意漸濃,黃葉飛舞,寒意也開始入骨。
屋外已開始有人翻土,準備冬儲的菜。謝憐也恢復了往日採藥與挑水的日常。只是他起初並未察覺,自花城歸來後,他走到哪兒,身後總跟著一個影子。
他挑藥籃時,身後會多一隻手幫忙搭住;他去井邊拎水時,水桶早已被人提前舀好;就連他出門的路線,那人都記得一清二楚。謝憐初時只覺得是弟弟貼心,後來漸漸發現,這孩子跟得實在是太緊了。
有幾次,他彎腰採下一株草藥,剛直起身,一轉頭便撞上那張無辜的臉;或是一抬頭,便看見對方已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,一雙眼睛,熾烈如火地望著他。
他只道:「你也別總跟著我,有空就多去歇會兒。」
花城點點頭,可過不了一炷香的時間,卻又會在另一條岔路上,與他「不期而遇」。
從那日起,謝憐身邊的那個影子,便再也不曾真正離開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