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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:夢長・信遲風猶在


那日天未亮,謝憐便醒了。

屋中一片死寂,他躺在榻上良久,靜靜地聽著屋外風聲擦過竹簾,一陣又一陣,像有誰正在遠處,用指節輕輕地敲著門。

他起身時天色仍是灰濛濛的,廚灶裡的火還沒點起來,院中的青石板上積了一層薄薄的夜露。謝憐只披了件外袍,便掩上門,腳步極輕地往村口的方向去了。

他沒有走近,只在遠處那棵老楓樹下站住,將自己藏身於晨霧與樹影之間。

村口已經聚了些人,那批被徵召入伍的青年正準備出發。有人在哭,有人在笑,也有人神色茫然,不知道這條路將通往何方。

他遠遠地看著,一眼就在人群中那抹紅色身影。

是他的弟弟。

花城穿著簡單,木劍斜背在身後,站得筆直一動不動的。他靜靜地站在賀玄身旁,沈默的像一把剛開了刃的劍,哪怕被清晨的寒風壓著,也不肯彎折分毫。

謝憐本想走近,再叮囑幾句,腳步卻像被釘在了原地。

他心想:讓他走吧。孩子長大了,總要學會自己去飛翔。這一次,他好不容易才下定了決心,自己理應支持他走得更遠。

可他沒想到,只是這樣遠遠地看著,心口竟是有些空落落的。

遠遠地,他看見花城的腳步動了,隨著隊伍一同,踏上離去的路,目送著那道挺拔的背影,逐漸消失在早晨濃重的霧氣深處。

就在那個背影徹底隱沒於視野之中的那一剎那,謝憐胸口忽然像是被誰用力地、狠狠地抽空了一塊,空得發涼。像是一種無聲的、巨大的空白,在他體內悄然擴散開來。

他深吸一口氣,想對著那空無一人的遠方笑了笑,卻怎麼也笑不出來。

等他回到家時,屋裡一片冰冷的寂靜。

鍋裡的水不知何時早已燒乾,廚灶下的柴火也熄得只剩餘灰。

那一刻,他才真正意識到,那個日日在耳邊輕快響著的「哥哥」,從今日起,將不再應聲而來。

他不在門後,不在灶邊,也不在身側。只剩下聲音的回音,靜靜地落在這一室空氣裡,久久不散。

——

那之後的日子,像是從一匹原本平整的織布上,硬生生抽掉了一根經線。表面上眼不見破損,可只有自己知道,整塊布的張力,都不再對了。

謝憐依舊每日上山採藥、下田挑水,晚上回家熬粥補衣。他行事沉穩如常,只是屋後柴房那疊舊木板,他總也捨不得動用。那是花城最後一次幫他補炭時,親手鋸剩下的,上面還帶著少年人手削的、略顯笨拙的痕跡。

屋中一切依舊,唯獨那個人不在。那空出來的位置,像是一夜之間被時間無情地掏空了,看不見傷口,卻日日夜夜,隱隱作痛。

每次添兩碗飯時,他還是會下意識地多擺一雙筷子。有時手剛抬起來,又默默地放回原處,可盯著那空蕩蕩的對面半晌,最終還是會拿起來,輕輕擺好。那一雙多出來的筷子,就像是他不願向自己承認的牽掛,擺下是思念,收起是絕望。

慕情來拿藥時,見他門前晾了兩件尺寸不同的衣物,一句「你家裡還養了誰啊?」剛到嘴邊,又看著謝憐平靜無波的臉色,自己嚥了回去。

謝憐沒有解釋,只笑了笑,將藥包遞上去:「這批根莖還沒斷霜氣,勞煩你記得多曬兩日再磨。」

那笑容太快,像是剛貼上去便被風吹歪了邊,一閃即逝,連周遭的氣氛都沒能暖熱,就又冷了下來。

有時與人閒話,對方一句關切:「小謝,近來可好?」

謝憐總是點頭:「還好。」

可那聲音輕得像是隔著一層薄霧傳來,飄忽、空洞,連他自己都不敢細聽。

裴茗在集市上與他打照面,遠遠就笑著打招呼:「哎,今天怎麼一個人走街串戶?那個總愛跟在你身後的小伙子呢?」

謝憐提著籃子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,臉上卻依舊掛著溫和的笑:「他長大了嘛,男孩子大了,總該去走更遠的路。」

裴茗挑了挑眉:「這麼快就放得下了?早知你這麼灑脫,當初我或許該再多試試看的。」

謝憐沒有接話,只低頭掀起攤上的一隻蘿蔔,仔細地挑揀著。他的指節握得微微發白,連呼吸都顯得過分用力,像是怕一不留神,那句「其實我從未放下」就會破腔而出。

那晚回家,他補一件舊衣裳,針線繡到一半,手中針腳忽然一滯,指尖一抽,鋒利的針尖已刺破了皮,滲出一滴血珠。

他沒有喊痛,只是將針拔了出來,含在嘴裡吮去血跡,繼續縫補。針線拉動時摩擦布料的「沙沙」聲,在寂靜的夜裡聽來,竟是如此刺耳。

原來最放不下的花城的離開,自己竟會在這樣的死寂裡,把那早已遠去的、再也聽不見的腳步聲,一遍又一遍地在腦中播放著。

每一日醒來後,還會下意識地望向花城的臥房。

每一晚就寢前,總習慣順手為晚歸的人,多留一盞燈。

後來,他將兩雙筷子重新在桌上擺好,只給自己夾了一碗菜。坐下時,手指一頓,最終還是拿起了對面那只空碗,為它添了滿滿的飯。

風從門縫吹進屋中,門框輕輕作響,那碗飯的蒸氣正熱,像是有人剛從外頭風塵僕僕地歸來,卸了劍,正準備入座。

他甚至忍不住抬頭望向門口,彷彿下一瞬,那個人就會裹著一身風雪踏進來,一如當年。

——

花城入伍後兩個月,第一封信終於輾轉寄到了青陽村。

信紙摺得整整齊齊,字跡略顯生澀,卻努力將每一筆都寫得端正工整。

「哥哥:

我很好。這裡吃得飽,睡得暖,訓練也不算太累。我還交了個朋友,他說我脾氣很好。小黑還是在旁邊嘮叨個沒完,但其實他比我先累倒。你別擔心,我還撐得過來。

軍營裡早晚溫差大,你屋後柴房的木板不要搬太早,得等乾透了才好燒。你要是又偷偷減了衣裳,記得幫自己多燉一碗熱湯。

三郎」

謝憐在屋檐下拆信,陽光落在他微顫的指尖。他一個字、一個字地念得極慢,彷彿每一字裡,都藏著那個少年說話時他所熟悉的語氣。

讀到最後那句時,他眼尾微不可察地一顫,指腹緩緩地、反覆地摩挲著「三郎」那兩個字,唇角不自覺地揚起,卻又很快沉了下去。

他將信摺好,慎重地包進油紙,再用細麻線緊緊綁住,放進床頭的木盒最上層。盒中,早已備好了一疊空白的信紙與筆墨。

那晚,他點亮了油燈,坐在桌前,回了一封信。

字跡清潤,語氣平靜,像他人前溫和的模樣,也像他獨處時安靜的性子:

「三郎:

收到你的信,哥哥便放心不少。 藥草已曬好,柴薪也已備足,村中一切都好。只是一日三餐,我總習慣添兩碗飯,久而久之,還是會不小心多煮一點。你不在時,哥哥吃飯,總是會慢一些。

若累了,就歇一歇,務必好好照顧自己。

謝憐」

之後,每隔一兩個月,信便會準時送來。

紙張漸漸變薄,字跡也越來越快,偶有錯字,也未曾塗改。花城在信裡報著平安,也偶爾說些軍中見聞,說賀玄為了搶一個饅頭,失足滑進了河裡;說邊關的風沙像生了氣的野貓,拚了命地往人臉上撲。

謝憐每次收到信,都會走到屋檐下,靜靜地拆信讀完,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摺回原樣,收進那個木盒的深處,一封不落。

一年半後,村中開始傳聞戰線吃緊,北邊某處邊營陷落。

集市上的小販說:「聽說那邊都斷糧了,前線的兵都在啃樹皮。」

柴房旁的老漢搖著頭:「唉,這年頭太難熬,那些新兵蛋子,多半是頭一次上陣,還分不清哪邊是北呢。咱們村去的那幾個孩子,年紀輕輕的,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這一關……」

消息真假難辨,卻如同一根根細密的針,日日在耳邊環繞,扎得人心慌。

兩年後,信開始變得斷斷續續。有時甚至只剩下短短兩行,字跡潦草,落款的時間也總是落後半個多月:

「哥哥,今年冬天特別冷。你記得添衣。」

有鄰人來藥鋪拿藥,巧遇謝憐時就試探著問:「你家那小子……最近,還有消息傳回來嗎?」

謝憐微笑道:「還有信。」

語氣太輕,輕得像是風一吹就會散。說出這句話時,他低下頭去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,那指節微緊,像是正緊緊握著什麼未曾鬆手的重量。

那一刻,他才發現,自己之所以這麼說,不過是怕那「再也沒有信了」的日子,真的會來臨。一旦自己先開了口承認,彷彿就再也等不到下一封了。這句話,不是為了讓別人安心,只是為了讓自己,還能說出點什麼來。

三年後,信,停了。

最初,他以為只是路上耽擱了幾日,仍照舊去村口等上一上午。

第二週,他讓自己忙起來,不再盯著日子數,只在每一次路過門邊時,都忍不住朝那條小路望上一眼。

到第三個月,他終於明白,那個熟悉的名字,再也不會按時落在信紙上了。

村人見他仍每日照常上山下田,便有人在背地裡說:「唉,那謝家哥哥……怕是心裡不肯認罷了。」

隔日清晨,謝憐什麼也沒說,只背著藥簍,照常上了山。

天氣驟冷,山風帶著刺骨的濕氣。他一個人走在空無一人的石徑上,身影被濃重的雲霧拖得細長。走著走著,他忽然停下了腳步。

雲層太低,黑壓壓的,像是正醞釀著一場將至的傾盆大雨。他抬頭望著西邊那一線灰濛,半晌未動,手緊緊地握住了袖口。

風一陣一陣地掠過來,將他的衣角吹得翻飛作響。他站在山腰良久,終於緩緩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。

半晌,眼角悄悄地濕了一圈。

那並不是被風沙吹進了眼,是在這突然湧上、令人窒息的靜寂裡,他第一次,再也無法欺瞞自己。

這世上,有些人,有些事,是真的,再也回不來了。

——

直到第四年的秋末,他才又收到了一封信。

那天,信差踏進村口時,謝憐正在院裡曬著最後一批藥草。

他遠遠瞥見那封信時,整個人都像被定住了。指尖掠過一把半乾的艾葉時,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,連藥籃都忘了收拾,便快步迎了上前。

信封的封口貼得不甚緊,邊緣早已磨得毛糙,紙色也泛著陳舊的黃,像是歷經了無數的風雨與顛簸,才總算落回了它真正的主人手中。封角還沾了一點早已乾涸的泥,像被誰在途中不慎掉落過,又被人小心翼翼地撿了起來。它辭色狼狽,卻仍固執地走完了它的路。

封底,註著一個日期,那竟是整整一年前。

謝憐捧著這封遲到了一年的信,一步一步地走回屋檐下。他在那張熟悉的長凳上坐下時,膝蓋微曲,像是用了極大的力氣,才壓住那陣來自四肢百骸的顫抖。

他照舊一個字、一個字地,讀著那熟悉的筆跡。只是這一次,每一行字落在眼裡,都像是在心上,狠狠地劃出了一道血痕。

「這裡的山也很高,風也很硬,和我們村裡的不太一樣。 每次打仗的時候,我總會想,若是哥哥你也在這山頭,一定會皺著眉頭說這風不吉利,然後讓我多加一件衣裳。 可這裡的風,沒有你說話的聲音那麼暖。」

信的最後一行字,寫得特別慢。墨跡有些重,筆劃壓得極深,像是寫下它的那個人,花費了無數的時間與力氣,才終於寫出的:

「哥哥,我想你。」

謝憐看完這行字時,沒有立刻收起信。他只是靜靜地坐在炭盆旁,手還緊緊地握著那張薄薄的信紙,眼神卻望著屋外蕭瑟的秋風。

過了半晌,一滴淚,無聲地,重重地墜在了信紙上,把那個「你」字,瞬間暈成了一團模糊的墨影。

他伸手去擦,卻越擦越模糊。

最後,他只是低下頭,對著那封信,用幾不可聞的聲音,輕聲說:

「……你再寫這些,我可就真的要生氣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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